顧長庚那句“我不走”,像一顆被扔進滾油里的石子,瞬間讓整個院子的氣氛都炸裂開來。
宋文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兒子,那張一向維持著優雅和冷靜的臉,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扭曲。
“你說什么?”她的聲音因為拔高而變得有些尖利,像被砂紙打磨過一樣,“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不走。”顧長庚將懷里的林滿倉小心翼翼地交給孫大海和另一個后生,讓他們扶到屋里去。他站直了身體,瘦削卻挺拔,像一棵扎根在巖石中的青松。他直視著母親的眼睛,沒有絲毫退縮。
“混賬!”宋文君氣得渾身發抖,她揚起手,似乎想一巴掌扇過去,但手在半空中卻又僵住了。她看著兒子那張曬得黝黑、卻依舊透著書卷氣的臉,看著他那雙因為理想而清澈、又因為現實而疲憊的眼睛,最終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顧長庚,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放下手,聲音里充滿了痛心疾首,“我和你爸,都是國家干部!你從小到大,哪一樣不是最好的?多少人擠破了頭都想留在城里,你倒好,自己一頭熱,非要響應什么號召,跑到這窮山溝里來搞建設!這些年,你吃的苦還不夠多嗎?你看看你現在成了什么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母子二人的激烈對峙,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戲劇,讓院子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林晚秋站在一旁,默默地聽著。這些信息,像一塊塊拼圖,在她腦海里迅速組合起來。
國家干部。
這是個多么遙遠又多么有分量的詞。在這個年代,那就意味著權力和地位,意味著普通人一輩子都夠不著的“鐵飯碗”和優渥生活。難怪這個女人有如此大的底氣,敢當著全村人的面來退婚。
她也終于明白了顧長庚身上那股與眾不同的氣質從何而來。他不像村里那些土生土長的后生,也不像其他那些油滑或者消沉的知青。他身上有一種干凈的、純粹的理想主義。原來,他是主動放棄了錦繡前程,懷揣著信仰來到這里的。
“我憑自己的力氣吃飯,當一個農民,有什么丟人的?”顧長庚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媽,你忘了?咱家往上數三代,誰家祖輩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是農民種出的糧食,養活了我們所有人!”
這番話,讓旁邊的孫大海和幾個村民聽得都忍不住暗暗點頭。
宋文君被噎了一下,臉色更加難看。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情感上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我不管這些大道理!”她幾乎是有些不講理地揮了下手,“你是我兒子!我辛辛苦苦供你讀了那么多書,不是讓你把那些知識爛在地里,跟這些泥腿子混在一起的!我已經托關系幫你安排好了,回城就去省里的大學當老師!教書育人,為國家培養更多的人才,這才是正道!這才是對得起你讀的那些書!”
大學老師!
這四個字一出口,連村長孫大海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可是吃皇糧的文化人里頂尖的一撥了!顧知青……竟然放棄的是這樣的前程?
宋文君的話像一把錐子,深深刺痛了顧長庚。
“所以,在你眼里,農民就不配談建設祖國?只有站在大學的講臺上,才叫正道?”他苦笑一聲,眼底滿是失望,“媽,你變了。”
母子間的裂痕,在這一刻暴露無遺。這不是簡單的婚事之爭,而是兩代人、兩種價值觀之間無法調和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