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尼斯市的帕夏宮殿旁,一棟新掛牌的歐式建筑內(nèi),氣氛凝重得如同地中海的悶濕夏日。由英、法、意三國主導的“國際財政調(diào)查團”便設立于此,它像一個嫁接在突尼斯羸弱軀體上的異化心臟,開始強力搏動,將冰冷的“秩序”泵入這個北非國家的每一根血管。
正如都靈所預料,法國憑借其壓倒性的債權份額(占據(jù)突尼斯外債近六成)和地理上的傳統(tǒng)優(yōu)勢,毫無懸念地攫取了主導權。海關總稅務司——掌控著突尼斯最大財源的鑰匙,由一位神情倨傲的法國財政專家擔任;財政總監(jiān)的職位同樣落入法方囊中。表面上,所有重大決策需經(jīng)三國代表協(xié)商一致,但流程很快演變?yōu)榉ǚ教岢龇桨福狻⒂⒋硖岢霎愖h或修改,最終方案卻總需送到法國總領事館“征詢意見”,而那位總領事的印章,幾乎成了唯一的通行證。意大利代表蒙特斯奎奧伯爵和英國代表湯普森爵士,更多時候只能扮演著無奈的監(jiān)督者和制衡者,他們的抗議和修正意見,常常淹沒在法國人彬彬有禮卻寸步不讓的強硬之中。
調(diào)查團雷厲風行地推行了一系列名為“財政整頓”,實為經(jīng)濟殖民接管的嚴厲措施:1。債務重組的鐵鉗:將突尼斯貝伊政府積欠的各色高利貸債務整合為統(tǒng)一的“國際債券”,年利率被強制壓至5%。這看似減輕了負擔,實則是更精密的絞索——條件是以突尼斯寶貴的磷酸鹽礦開采權、以及大片肥沃的國有土地作為抵押品。一旦未來出現(xiàn)任何償付問題,這些戰(zhàn)略命脈將毫不意外地直接落入主要債權人法國的手中。
2。財政緊縮的絞索:強令突尼斯政府大幅削減開支,裁撤了大量被視為冗余的行政機構和舊式軍隊,導致成千上萬的本地官員和士兵瞬間失業(yè),社會不滿情緒如同地下暗火般滋生。來自法、意、英的審計團隊進駐各個政府部門,監(jiān)控每一筆細微的收支,突尼斯徹底喪失了財政自主權,每一分錢的使用都需看外國人的臉色。
3。經(jīng)濟殖民化的藍圖:調(diào)查團強行規(guī)定突尼斯經(jīng)濟重心轉向單一經(jīng)濟作物——棉花和橄欖油的擴大生產(chǎn)與出口,以賺取硬通貨償還債務。這導致糧食種植面積銳減,埋下饑荒的隱患,同時無情地摧垮了突尼斯本土剛剛萌芽、本就脆弱的紡織、手工業(yè),使其徹底淪為歐洲列強的原料產(chǎn)地和商品傾銷市場。
每周,厚厚的報告都會從突尼斯市加密送抵都靈首相府殖民大臣列蒂的辦公室。翻閱著這些文件,列蒂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欺人太甚,法國佬這是把我們當傻子糊弄。”列蒂終于忍不住,在內(nèi)閣小型會議上將報告摔在桌上,“他們用經(jīng)濟和法律這套更‘文明’的韁繩,比直接軍事占領更陰險、更有效地勒緊了突尼斯的脖子。我們拼力爭取來的所謂‘共管’,到頭來只是看著他們吃肉,我們連喝口湯都得看他們心情。”他指的是意方經(jīng)過艱難談判,才獲得的突尼斯南部一個次要海關的控制權以及部分磷酸鹽礦的優(yōu)先購買權,與法國的收獲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
外交大臣蒙特貝羅子爵雖然面色同樣凝重,卻保持著相對的冷靜:“冷靜點,列蒂。憤怒解決不了問題。恰恰相反,目前的局面證明了我們當初強行介入共管的策略是正確的。如果不是我們聯(lián)合英國奮力爭取,現(xiàn)在突尼斯就已經(jīng)是法國砧板上的一塊肉,我們連站在廚房里聞香味的資格都沒有。現(xiàn)在,雖然我們地位次要,但至少我們在場。我們能看清法國人的每一步動作,能給他們制造麻煩,能收集情報。我們爭取到的那個海關和礦產(chǎn)優(yōu)先權,就是釘進去的楔子,是未來行動的跳板。”
亞歷山德羅的手指在桌面上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目光掃過兩位大臣,最終停留在巨大的地中海地圖上突尼斯的位置。“蒙特貝羅說得對。”他開口,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先生們,繼續(xù)忍耐。沖動是魔鬼,現(xiàn)在和法國撕破臉,正中拿破侖三世下懷。這場共管,給了我們一個絕佳的觀察所和預習課堂。”
他下達指令:“命令我們在調(diào)查團內(nèi)的代表,利用一切機會,收集所有能收集到的情報:突尼斯的詳細地圖、海岸水文資料、內(nèi)陸部落的分布與傾向、法國人的人員配置與運作流程、他們的弱點……所有這些信息,分門別類,立刻送回國內(nèi),交給總參謀部歸檔分析,不斷細化、完善我們的應急計劃。”他轉向一直沉默的羅西將軍和海軍司令:“軍事準備一刻也不能放松。陸軍挑選精銳部隊,尋找與突尼斯海岸地形相似之處,進行高強度、實戰(zhàn)化的登陸與野外作戰(zhàn)演習。海軍,運輸艦隊的編組、護航預案、后勤補給線模擬,我要你們反復推演,直到爛熟于心。我們要確保,當時機來臨——無論這時機何時到來——我們的軍隊都能像最鋒利的拜占庭匕首,精準、迅速地直刺目標心臟,一擊必中。”
與此同時,亞歷山德羅命令商務部和殖民部,加倍執(zhí)行經(jīng)濟滲透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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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科斯塔集團為首的意大利企業(yè),立刻利用那點珍貴的礦產(chǎn)優(yōu)先購買權,派出大批地質(zhì)勘探人員,以考察為名,深入突尼斯南部,悄悄圈定富礦脈,建立前哨站。
更多的意大利移民(主要是與突尼斯隔海相望的西里西島和撒丁島貧民),在政府暗中補貼和鼓勵下,乘坐定期班輪涌入突尼斯。他們以低廉價格購買土地,開辟葡萄園、橄欖園,或在沿海城鎮(zhèn)經(jīng)營旅館、商店,逐漸控制了一些地區(qū)的零售網(wǎng)絡和基層經(jīng)濟。
懸掛意大利國旗的商船明顯增加了前往突尼斯港口的班次,廉價的意大利工業(yè)品(如煤油燈、紡織品、農(nóng)具)開始沖擊法國商品的市場。
這些行動雖規(guī)模尚小,卻如無聲的涓流,持續(xù)滲透著突尼斯的社會經(jīng)濟肌理,與法國勢力形成了悄然的競爭,也為未來任何可能的政治或軍事行動,悄然鋪墊著社會基礎。
外交上,亞歷山德羅指示蒙特貝羅,繼續(xù)與英國保持密切溝通,不斷強調(diào)法國在共管體系內(nèi)的獨斷專行和破壞“公平原則”,鞏固英意在地中海遏制法國霸權的默契。同時,他也沒有忘記遙遠的普魯士。通過加密信使,他與俾斯麥保持著定期的書信往來,言語間總會“不經(jīng)意”地提及法國在地中海的“擴張野心”及其對歐洲大陸均勢的“潛在破壞性”,巧妙地強化著柏林對巴黎的警惕與牽制。
整個1869年的下半年,突尼斯表面上處于國際共管帶來的“財政秩序”之下,實則暗流洶涌。法國人享受著主導者的紅利,卻也時刻感受到身旁意大利人和英國人那審視與制衡的目光,以及突尼斯當?shù)厝巳找娣e累的怨恨與反抗情緒。意大利則像一位極具耐心的獵人,一邊舔舐著被迫退讓的屈辱傷口,一邊在暗處默默磨礪著爪牙,銳利的目光緊盯著眼前的獵物,更時刻眺望著北方歐洲大陸的天空,等待那一聲注定要炸響的驚雷。
夜深人靜時,亞歷山德羅在日記中再次寫下:“等待是世間最痛苦的煎熬,尤其當宿敵就在你眼前耀武揚威。但我深知,唯有忍耐方能成就大業(yè)。俾斯麥在等待他的時機,我也在等待我的。突尼斯注定將成為意大利冠冕上最耀眼的地中海明珠,今日這屈辱的‘共管’,不過是盛宴開啟前令人煩躁的延遲。法蘭西,你今日的每一次囂張,都在為明日的崩潰累積仇恨與阻力。北方的烏云正在急速匯聚,當閃電終于劈開歐陸的天幕,那便是我意大利之劍出鞘,斬斷枷鎖,奪取陽光下應許之地的時刻。”
他合上日記本,目光再次越過阿爾卑斯山的皚皚雪峰,投向了巴黎和柏林的方向。他無比清醒地認識到,決定突尼斯乃至意大利最終命運的鑰匙,從來就不在突尼斯的海岸線上,而在于歐洲大陸心臟地帶那場即將到來的巨人碰撞。他所要做的一切,就是繼續(xù)隱忍,繼續(xù)壯大,將刀鋒磨至最利,然后,等待那一聲注定將改變世界格局的——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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