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青云鎮的天空并未徹底放晴。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翻涌和草木掙扎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也壓在李雙林的心頭。王猛手下的搜尋并未因雨水而停歇,反而像被水汽滋養的藤蔓,更加瘋狂地向著鎮子的每一個縫隙蔓延。
李雙林如同一只在暴雨中僥幸存活的貍貓,憑借著對這片土地邊緣地帶的深刻認知,在不同的藏身點之間無聲穿梭。廢棄的農機庫房彌漫著鐵銹與機油混合的刺鼻氣味,郊外看瓜人遺棄的窩棚里跳蚤橫行,冰冷的橋洞下徹夜回蕩著水流嗚咽……他在骯臟、潮濕與未知的危險中,極力維持著清醒與體力,所有的忍耐,都只為等待與那個關鍵人物——趙國慶的第二次接觸。
他知道,第一次“雨中邂逅”播下的種子,需要合適的土壤與時機才能發芽。他不能主動去敲趙國慶的門,那無異于自爆。他必須創造一個更加自然、甚至是由趙國慶“主動發現”的二次相遇,將那份疑慮與好奇,催化成一種難以抑制的探究欲。
他將地點選在了鎮西,毗鄰早已荒廢的老農機站的一個社區公園。這里仿佛是時光遺忘的角落,設施陳舊,漆皮剝落,只有幾個銀發老人日復一日地在石桌邊對弈,或是提著鳥籠在稀疏的林木間蹣跚。管理近乎于無,雜草在磚縫間肆意生長。最重要的是,這里遠離鎮中心的權力漩渦和王猛勢力的直接輻射范圍,如同一片渾濁卻相對平靜的淺水區,適合藏匿,也適合觀察。
午后,稀薄的陽光勉強穿透云層,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李雙林換上了一身從慈善捐助點“順”來的、半舊卻洗得發白的工裝,坐在公園長廊最深處、光線最為晦暗的一張石凳上。他手里攥著一份不知被多少人翻閱過的、日期模糊的舊報紙,目光卻如同潛伏的獵手,透過報紙邊緣和低垂的帽檐,敏銳地掃描著公園的入口與每一條小徑。
他在進行一場心理博弈。賭的是趙國慶在經歷面館那次蹊蹺的解圍后,其老警察的本能和那份被壓抑的好奇心,會驅使他下意識地在鎮子的“灰色地帶”搜尋自己的蹤跡。一個經驗豐富的警察,往往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覺,尤其是在面對那些看似不合常理的“巧合”時。
時間在老舊掛鐘遲緩的滴答聲中流逝。公園里的老人來了又走,只剩下遠處樹蔭下傳來幾聲含糊的鼾聲。李雙林的心如同漸漸沉入湖底的石子,難道自己高估了趙國慶的敏銳,或是低估了他的謹慎?
就在他準備收起報紙,像水滴融入大海般再次消失時,公園入口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
趙國慶。他穿著一件半舊的深色夾克,步伐看似閑散,如同一個午后來此消食的普通居民。但他那雙眼睛,卻銳利得像兩把剛剛磨好的解剖刀,不動聲色地、一寸寸地刮過公園的每一個細節——斑駁的亭柱、荒蕪的花壇、以及長廊下每一個或坐或臥的身影。
李雙林的心臟微微一縮,立刻將頭埋得更低,報紙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臉,整個身體蜷縮起來,散發出一種底層小人物特有的、對于外界關注的警惕與回避。
趙國慶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長廊,起初并未在李雙林身上停留。就在他即將走過長廊的瞬間,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那個蜷縮在陰影里、帶著某種熟悉感的輪廓。他的腳步頓住了,身體有片刻的凝滯,隨即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同精準的槍口,定格在李雙林身上。
短暫的猶豫,仿佛是在權衡風險與好奇。最終,趙國慶邁開了腳步,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皮鞋踩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發出清晰而富有壓迫感的聲響。
李雙林能感覺到那股帶著審視意味的靠近,但他依舊維持著看報紙的姿態,連翻頁的動作都顯得遲緩而笨拙,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周遭渾然未覺。
“這位兄弟,看著有點面熟啊?”趙國慶在李雙林面前站定,聲音平和,聽不出太多情緒,像是在拉家常。
李雙林這才像是被突然驚醒,有些“慌亂”地抬起頭,露出了草帽下那張刻意弄得蠟黃、帶著疲憊與風霜痕跡的臉。他看著趙國慶,眼神里先是恰到好處的“茫然”,隨即像是終于“辨認”出來,臉上擠出一種混合著恭敬與拘謹的、屬于底層勞動者的憨厚笑容:“是……是您啊,警官。”
他依舊避開了“趙警官”這個可能暴露對方具體身份的稱呼,用的是最泛化、也最不會出錯的“警官”,姿態放得極低。
“前兩天在‘老味道’,多謝你了。”趙國慶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刻意保持了一個既不疏遠也不親近的安全距離。他從口袋里摸出煙盒,自己叼上一支,又習慣性地遞向李雙林,“抽煙?”
“謝謝警官,不會。”李雙林連忙擺手,身體微微后傾,表現出一種對陌生好意本能的推拒。
趙國慶自己點燃了香煙,深吸一口,灰白色的煙霧在兩人之間裊裊升起,模糊了彼此的表情。他透過煙霧,打量著李雙林,像是隨意閑聊般問道:“聽口音,不是本地人?來青云鎮是投親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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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找點活干。”李雙林接過話頭,重重地嘆了口氣,語氣里充滿了背井離鄉的辛酸和面對現實的無奈,“老家那邊地少,廠子也黃了,沒啥出路。聽同村的說這邊開發區搞建設,招工,就揣著點路費過來了。誰承想……活沒找到,帶的幾個錢也快見底了。”這套說辭他早已反復打磨,每一個細節都經得起推敲,語氣、神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哦。”趙國慶點了點頭,彈了彈煙灰,看似接受了這個解釋,但他眼神深處那抹職業性的審視并未完全散去,“這年頭,背井離鄉都不容易。對我們這青云鎮,感覺怎么樣?”
真正的試探,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