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清源縣城徹底浸透。縣委大樓在這片墨色中巍然矗立,每一扇亮燈的窗戶都像是一只只不安的眼睛,注視著這片即將迎來巨變的土地。關于凌晨聯合行動、多名官員富商被帶走、甚至連縣長劉國棟也岌岌可危的消息,經過一整天近乎失控的發酵,已經如同變異病毒般,通過各種隱秘而高效的渠道,滲透了縣城每一個有權勢、有關系的角落,在私密的茶室、加密的通話、閃爍的手機屏幕間瘋狂傳遞、變形、放大。
對于普通市民而言,這或許只是茶余飯后一則驚悚又引人遐想的談資,是街頭巷尾興奮議論的“大新聞”。但對于體制內,尤其是那些夠得上級別、嗅覺敏銳的干部們而言,感受到的卻是一種山雨欲來、自身前途命運懸于一線的巨大恐慌和不確定性。電話線路前所未有地繁忙,加密的通訊軟件信息閃爍不停,各種試探、站隊、自保、甚至是準備火中取栗的算計,在看似平靜的夜色下,交織成一張復雜而危險的暗網。
半小時后,縣委常委會即將在這棟大樓的核心會議室召開。這紙突如其來的緊急會議通知,像一塊被投入本就波瀾滔天的池塘的巨石,瞬間激起了更為洶涌的暗流和猜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次會議,絕不僅僅是常規的工作通報或討論,它將決定清源縣未來的政治格局走向,決定很多人的官場生命,甚至是個人的命運。這是一場沒有硝煙,卻同樣殘酷的決戰前奏。
小會議室旁邊專供領導休息的房間里,煙霧繚繞。楊國威和李雙林進行了最后一次戰前部署般的碰頭。氣氛凝重,但兩人的眼神中都看不到絲毫猶豫,只有一種直面風暴的堅定。
“外圍都安排妥當了?”楊國威深吸了一口煙,問道,語氣平靜,但眼神銳利如即將出鞘的軍刀。
“嗯。”李雙林點頭,他胸口的悶痛依然存在,但精神卻高度集中,“指揮中心由高政委和趙局坐鎮,確保審訊和證據鏈萬無一失,防止任何意外。吳峰帶領機動小組在外圍待命,配備了必要的裝備,隨時可以應對任何突發狀況。市紀委陳書記那邊也已經溝通好,他們的人會在關鍵時刻,根據我們的信號介入。”
“劉國棟那邊,最近這段時間有什么異動?”楊國威的目光透過煙霧,看向李雙林。
“從下午孫建業開口的消息隱約傳開后,他就一直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沒有外出。根據我們有限的監控,他試圖聯系了幾個人,打了幾個電話,但反應似乎……很不理想。胡副市長那邊直接掛了他電話,其他幾個平日里走得近的常委,要么找借口推脫,要么含糊其辭。”李雙林冷靜地匯報,語氣中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他現在,基本上是孤家寡人了。”
楊國威聞言,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是一種對政治現實殘酷性的了然和對對手末路的嘲諷:“困獸之斗罷了。眾叛親離,是他必然的結局。手里沒了籌碼,失去了交換價值,誰還會陪他一起沉船?”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李雙林依舊有些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雙林,今晚的常委會,不會輕松。劉國棟經營多年,雖然核心圈崩塌,但難保不會有幾個出于各種原因,跳出來攪局,或者試圖替他爭取喘息之機的人。你要有心理準備,可能會面對一些……不太客氣的詰難,甚至是人身攻擊。”
李雙林坦然迎上楊國威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絲毫退縮:“楊書記,我明白。從決定查‘豐澤’案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無論他們說什么,拋出什么煙霧彈,我的立場不會變,我們掌握的證據不會變。真理和事實,站在我們這一邊。”
楊國威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這是信任,是托付,也是并肩作戰的誓言。
與此同時,僅僅相隔幾十米的縣長辦公室內,氣氛卻如同冰窖,又像是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劉國棟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試圖整理自己的儀容。他仔細地調整著那條愛馬仕真絲領帶的位置,用力撫平高級西裝襯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皺,甚至拿起梳子,蘸了點水,想要將那頭凌亂的花白頭發重新梳理成往日一絲不茍的背頭。
但鏡中映出的那個人,無論他如何修飾,都難以掩蓋那由內而外散發出的頹敗和絕望。眼窩深陷,如同兩個黑洞,里面布滿了蛛網般密集的血絲;面色灰敗,如同久病纏身的患者,失去了所有生機;眼神渙散,深處卻跳躍著一絲歇斯底里的瘋狂和窮途末路的猙獰。往日那種不怒自威、掌控一切的氣度,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英雄末路的悲涼和試圖維持最后體面的徒勞掙扎。
他知道,這極有可能是他作為一縣之長,參加的最后一次常委會了。他手里還有最后幾張牌,或許算不上王牌,但至少是幾張可以打出去,試圖攪亂局面,或者為自己爭取一點點可憐轉圜余地的牌。那幾個平日里和他利益捆綁頗深,或多或少都拿過好處,或者有把柄在他手中的常委,比如統戰部長孫德海,比如宣傳部的……他們或許還能在最后關頭,看在往日情分或者自身安危的份上,替他說話,質疑一下程序的正當性,強調一下“穩定壓倒一切”,哪怕只是制造一些噪音和混亂,延緩那最終審判的到來。
他抱著這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拿起了桌上那部紅色的內部電話,手指因為虛弱和緊張而微微顫抖,撥通了統戰部長孫德海的號碼。
“老孫……”電話接通,劉國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甚至試圖擠出一絲往常的親熱,“晚上的會……”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這沉默讓劉國棟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傳來孫德海略顯低啞、帶著明顯尷尬和推諉意味的聲音:“啊……劉縣長啊,這個……真不巧,我這邊突然來了個重要的統戰對象,臺商考察團的,之前約好的,實在推不掉……可能……可能要晚點到會兒,你們先開著,先開著哈……”
劉國棟的心徹底沉入了冰海,一股被背叛的怒火混合著冰冷的絕望直沖腦門,他不等對方說完,便粗暴地、近乎失態地重重掛斷了電話!聽筒砸在話機上,發出沉悶而絕望的巨響。
他不甘心,又顫抖著手撥通了另外兩位他自認為關系尚可的常委的電話。一個,電話響了很久,始終無人接聽,仿佛那部電話和他的人一起從世界上消失了。另一個,倒是接了,卻顧左右而言他,含糊地表示“要看看會議的具體情況再發言”,語氣躲閃,態度曖昧,明顯是在劃清界限。
世態炎涼,人心叵測!大難臨頭各自飛!劉國棟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比窗外深秋的夜風還要冰冷千百倍!平日里那些圍著他轉,對他唯唯諾諾,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去的人,那些信誓旦旦表示要與他“共進退”的人,此刻都像躲避瘟疫一樣,急不可耐地要與他切割,生怕被他這艘即將沉沒的破船濺上一身腥臭的污水!
“好!都好!既然你們不仁,那就別怪我不義!”極度的憤怒、恐懼、不甘和被全世界拋棄的孤獨感,最終匯聚成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近乎癲狂的毀滅欲。他眼神血紅,對著空蕩蕩的、華麗而冰冷的辦公室,發出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想把我拉下馬?想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我一個人身上?沒那么容易!就算是死,我也要拉幾個墊背的!誰也別想干干凈凈地摘出去!”
他猛地俯身,再次拉開那個隱藏極深的暗抽屜,因為動作過于猛烈,牽動了不知哪里的舊傷,疼得他齜牙咧嘴。他從抽屜最底層,摸出一個比拇指稍大、通體黑色的微型U盤,緊緊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武器,最后的救命稻草。這里面,存儲著他預留的最后一手——一些經過精心篩選、可能牽連更廣、甚至能讓楊國威和某些市里領導都感到投鼠忌器、不敢將事情做絕的“黑材料”和“敏感信息”。這是他準備在最后關頭,用來魚死網破,或者作為談判籌碼的終極手段。
時間,到了。
楊國威掐滅了手中的煙蒂,整理了一下西裝,與李雙林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決心。楊國威率先邁步,步伐沉穩有力,走向那間決定無數人命運的小會議室。李雙林緊隨其后,步伐同樣堅定,盡管胸口依舊隱痛,但他的脊梁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不屈的青松。
會議室厚重的實木門被秘書從外面推開,內部燈火通明,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已經稀稀落落地坐下了幾位接到通知趕來的常委。看到楊國威和李雙林一前一后走進來,眾人的反應各不相同。有人微微點頭致意,目光中帶著支持和凝重;有人眼神復雜地在他倆身上掃過,隨即迅速避開,低頭盯著面前空白的筆記本或冒著熱氣的茶杯,仿佛那里面有無限玄機需要參悟;還有人則面無表情,如同老僧入定,讓人看不出絲毫端倪。
劉國棟是最后一個走進會議室的。他盡量挺直了腰板,試圖邁出與往常無異的步伐,但每一步都顯得異常沉重和虛浮,仿佛腳下不是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而是深不見底的泥沼。他在屬于自己的、那個僅次于楊國威的主位旁邊坐下,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全場,最后與坐在對面、面色平靜的楊國威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接。
沒有言語,沒有表情,但就在那零點幾秒的對視中,仿佛有無形的刀光劍影激烈碰撞,迸濺出冰冷的火花。一方是穩坐釣魚臺、手握乾坤的勝利者,一方是困守孤城、負隅頑抗的末路梟雄。
會議室的門在劉國棟身后緩緩關上,發出“咔噠”一聲輕響,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門內,是決定清源縣未來走向的最終博弈場;門外,是無數雙關注、猜測、等待著最終結果的眼睛。
窗外,夜風似乎更急了,吹動著縣委大院那些老香樟樹的枝葉,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如同無數竊竊私語,又如同山雨來臨前,那壓抑而急促的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