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很有排面,四時來儀,流水觴觴,順流水下廳堂,便得蒼勁竹林圍攏。
繞過竹子,賀山月解開粗布斗篷,遞給靜候一旁的小廝,看竹中擺一蒼山大理石長桌,桌后一男人,著靛青儒巾襕衫,頭發(fā)用白玉簪一絲不茍地挽住,一手握住玉石石臼下方,一手握住精巧透亮的玉石石杵,不急不緩地舂礦石——是孔雀石,長桌上還散落放著十來塊大小不一的孔雀礦石,草綠剔透,在燭火之下漂亮得就像孔雀翎羽最奪目的色澤。
“五爺。”賀山月微微頷首致意。
王二嬢難得沒爆粗,但不改鄉(xiāng)音:“五爺!”
川話聽起來有種挑釁的意味,實則,王二嬢好久沒這么畢恭畢敬地慫了。
男人抬起頭,露出瘦而窄的面孔,眼角的細紋可以看出歲月的痕跡,摸不透到底是三張還是四張,但總歸不是皮滑肉嫩的悶頭青。
旁邊的小廝躬身遞上絹帕,男人擦擦手,絹帕瞬間染上孔雀石晶瑩的碎粉。
有點臟。
男人微不可見地蹙蹙眉頭。
“情況如何?”男人又取一張帕子,伸手請二人入座。
王二嬢不敢,忙擺手:“老我沒累,吃老飯,站一哈好,消食。”
賀山月拖開座凳坐下:“今日進了內(nèi)宅,那家人心眼子不少,考校了幾幅畫的真?zhèn)危痔铰犃诵┪业纳硎辣尘埃f最早明天、最遲后天給答復。”
男人“噢”了一聲,又問:“祝嗣明的畫呢?瞧見沒有?”
賀山月?lián)u頭:“今天只看到了沈淮贊的《春溪橋釣圖》,和當年‘過橋骨’仿的那幅周秉山的《秋收圖》,內(nèi)堂里倒是還也掛了幾幅畫,但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
男人姓孫,鎮(zhèn)江人,先頭也正經(jīng)畫過畫,一直畫不出頭,一路摸爬滾打在“下九流”討飯吃,索性投筆下了海做起“蘇州片”生意,開了家名喚“過橋骨”的骨董莊子掛羊頭賣狗肉,真真假假混賣,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叫啥,平日就含糊地叫他孫五爺。
“過橋骨”在蘇州山塘街也算是扛把子的骨董莊子,孫五爺更是這行當說一不二的爺爺,賀山月有句話倒也沒說錯,這行當聽起來陽春白雪,實則上三教九流,誰也沒比誰高貴,當時先帝在位,山水盛世,山塘街里什么糟爛都有,真跡進了山塘街出來時都得變成假的,有些不入流的玩意兒誆了別人的真畫兒,把題跋和印章裁下來放在自己假畫上,山雞插毛充鳳凰,兩幅畫都變假了。
說出來都臭。
孫五爺市井里打滾這么些年,既棄了正經(jīng)畫畫的筆,撿起了平定山塘街的刀,二流子行徑用過不少,放出話來“賺錢不磕磣,但誰要是敢拿真跡開玩笑,老子要你見血!”。
誆得到畫,是你的本事,但你不準毀畫,特別是珍惜的古跡。
有人不信邪,又干這缺德事,還毀了幅宋代的山水,孫五爺喊了七八個人,問他,是想要大拇指,還是二拇指?
那人不敢回。
孫五爺一把砍掉了那人的右手,丟到那人懷里:“不做選擇,都給你,全乎的。”
另就是太次的畫兒,神形俱無,學過兩日線描,還沒出師就想掙錢,被孫五爺照價買下后就在山塘街的空地上付之一炬,燒了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