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從西側最高那排窗欞的縫隙里擠進來,恰好凝成一束,斜斜地切割過藏書閣三樓深處、兩排書架之間那窄窄的過道。
光柱里,億萬微塵如同金色星河,無聲翻涌,緩慢旋轉,將這片被經年累月的寂靜浸透的空間,映照得宛如某個古老而虛幻的夢境。光線的溫度正在迅速褪去,白日里浮動的暖意被黃昏特有的、帶著寒意的寧靜所取代??諝饫铮垙垺⒂湍?、陳舊木料和防蠹藥草混合的氣息,也變得愈發沉郁、清晰,仿佛隨著光線暗淡,這些沉睡的氣味才真正蘇醒過來。
骨頭停在那束光柱的邊緣。
她剛剛從二樓上來,懷中抱著幾卷新找到的、關于上古星象與地脈感應的典籍。玉簡冰涼堅硬,硌在臂彎里。她原本是循著昨日離開時,白子畫提及的“周天星斗鎮靈陣”的思路,想查找更具體的星辰方位與靈力牽引之法。
然而,此刻她的腳步卻頓住了,目光被那束光柱盡頭、緊靠東墻的書架下,某個身影牢牢攫住。
白子畫。
他竟然也在。就在這黃昏時分,藏書閣最僻靜、也最容易被遺忘的角落。
他坐在靠墻的一張矮幾后,身形被高聳的書架投下的濃重陰影籠罩了大半,只有半邊肩膀和執卷的手臂,沐浴在那道斜射的、漸趨暗淡的金紅光里。他今日穿了一件更素凈的玄青色深衣,幾乎與身后的陰影融為一體,唯有衣領袖口處,用同色絲線繡著極簡的流云紋,在光影中偶爾流轉出幽微的暗芒。
他微微傾身,面前攤開的,并非尋常的書卷,而是一副極大的、不知以何種獸皮鞣制而成的古老圖卷。圖卷上線條繁復扭曲,色彩斑駁陸離,描繪的似乎是某種極其復雜的陣法,或是……星圖?
骨頭看不清細節。距離有些遠,光線也暗。但能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正懸停在圖卷上方,指尖凝聚著一點極其微弱、卻異常凝實的靈光,仿佛在沿著圖卷上某個特定的軌跡,緩慢地移動、推演。他的側臉在明暗交織的光影中,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甚至可以說是凝重。眉心微蹙,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那雙向來深不見底的眼眸,此刻緊緊鎖著圖卷,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極為復雜的情緒——是困惑,是追索,是某種深沉的、幾乎化為實質的憂慮,以及……一絲極其隱晦的痛楚?
那痛楚之色一閃而逝,快得幾乎像是錯覺,卻讓骨頭心頭莫名一緊。
他看的是什么?竟能讓他露出如此神情?
好奇心,或者說,一種難以言喻的牽引,讓她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朝著那片光影與陰影交織的角落走去。她走得很慢,很輕,柔軟的鞋底踏在積了薄塵的木地板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只有懷中書卷隨著動作,發出極輕微的摩擦聲。
那聲音在過分寂靜的閣樓里,其實很清晰。
但白子畫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察覺。他的指尖依舊沿著那神秘的軌跡移動,靈光閃爍不定,映亮他指尖一小片冷白的皮膚,也映亮圖卷上那些詭譎的線條。
骨頭走到距離矮幾約莫四五步的地方,停下了。從這個角度,她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副圖卷了。確實是一副星圖,但與她見過的任何星圖都不同。它并非描繪夜空中的星辰分布,更像是……將星辰的軌跡、地脈的走向、以及無數扭曲奇異的符文,強行糅合在了一起,構成了一副龐大、混亂、卻又隱隱遵循著某種令人心悸規律的詭異圖案。圖案中心,似乎是一片深沉的、用暗紅色顏料勾勒出的混沌漩渦,漩渦邊緣延伸出無數細密的、如同血管或根須般的線條,連接著外周的星辰與符文。
僅僅是看著那圖案的中心,骨頭就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體內深處,那一直安靜蟄伏的、屬于“種子”的暖流,似乎極其輕微地、不安地悸動了一下。
這是什么圖?
她正凝神細看,試圖辨認出幾個熟悉的符文,白子畫卻忽然動了。
他懸停的指尖,輕輕點在了圖卷邊緣,一個毫不起眼的、如同水滴般的墨漬上。那墨漬在靈光的映照下,竟仿佛活了過來,開始沿著圖卷上一條極細的、幾乎看不見的紋路,緩緩“流淌”。
幾乎是同時,白子畫像是終于耗盡了某種心力,極其輕微地、幾不可聞地,閉了閉眼。那一直挺直的肩背,似乎難以察覺地,松懈了那么一絲。一股深重的疲憊感,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從他周身散發出來,盡管他立刻又繃緊了身體,但那剎那的松懈,卻未能逃過骨頭的眼睛。
他在推演什么?竟如此耗費心神?
骨頭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不知從何問起。她該離開嗎?他似乎并不希望被人打擾。
就在她猶豫的片刻,白子畫已重新睜開了眼。眸光恢復了慣常的沉靜,只是深處那一縷未來得及完全掩去的疲憊與痛色,依舊隱約可見。他似乎這才察覺到身旁有人,側過頭,目光朝她看來。
四目相對。
光線太暗,他的臉大半隱在陰影里,只有眼眸,被天光最后一點殘余映得異常幽深,仿佛兩口不見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出她有些無措的身影。
他沒有問她為何在此,也沒有驚訝。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了片刻,目光掠過她懷中的書卷,然后,幾不可察地,朝自己身旁、矮幾另一側的空位,微微示意了一下。
那是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若非骨頭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幾乎會忽略。那不是邀請,更像是一種……默許。默許她留在這里,默許她靠近,甚至……默許她看到這幅顯然非同尋常的圖卷。
骨頭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