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情殿的夜,似乎比往日更沉,更靜。月光被一層薄薄的云翳遮掩,只透出些微慘淡的光暈,吝嗇地灑在殿前的石階和那幾株千年桃樹上,將影子拉扯得細長而扭曲,像蟄伏在地的、無聲的獸。
骨頭回到自己暫居的側殿,殿內早已有弟子掌好了燈,暖黃的光暈驅散了部分寒意,卻驅不散她心頭那點莫名的滯澀。孟玄朗那雙清澈執著、帶著不甘與敬意的眼睛,還有白子畫那毫不掩飾的冰冷威壓與近乎刻薄的言辭,反復在她眼前交錯浮現。
她并非愚鈍之人。那絕非尋常的師長對晚輩的嚴格。那是……失控。一種因她而起的、冰層之下暗流洶涌的失控。
這個認知,讓她心底那潭沉寂的死水,仿佛被投入了燒紅的烙鐵,滋啦作響,蒸騰起一片迷茫而滾燙的霧氣。她應該感到厭惡,感到被冒犯,或者至少是警惕——他憑什么因為她對旁人一個尋常的注視,就做出如此失格之事?可奇怪的是,除了最初那一絲荒謬感,她心中翻涌的,更多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細密的麻癢與躁動,甚至……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悸動。
仿佛冰封的河面下,有頑強的水草,悄然纏住了她的腳踝。
她甩了甩頭,試圖將這混亂的思緒驅逐出去。走到窗邊的書案前坐下,桌上攤開放著一本關于六界上古異聞的殘卷,是她前幾日從藏書閣借閱的,本想在仙劍大會間隙翻看,今日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書頁,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絕情殿主殿的方向一片漆黑寂靜,與她這里隔著庭院與回廊,卻又仿佛近在咫尺。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他會如何想今日之事?是依舊沉浸在那莫名的怒火與冰冷的威儀中,還是……會有一絲后悔?后悔在眾目睽睽之下,因那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嫉妒,失了長留上仙的體統?
骨頭自嘲地牽了牽嘴角。后悔?那個永遠如冰雪雕刻、俯瞰眾生的男人,字典里怕是沒有這兩個字。他只會覺得理所當然,覺得任何靠近她的、可能分走她一絲注意力的存在,都是一種冒犯,都該被清除。
這念頭讓她心頭那點悸動,瞬間冷卻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尖銳的刺痛和煩躁。她憑什么要被他這樣定義和“保護”?她甚至……連自己是誰,與他究竟有何過往,都尚未完全弄清。
“叩、叩?!?/p>
極輕的叩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聲音來自內室的雕花木門,而非外間的殿門。
骨頭心頭一跳。這絕情殿,除了他,還有誰會在這深夜里,不請自到,敲響她的內室房門?
她穩了穩心神,沒有起身,也沒有回應,只是目光沉沉地望向那扇緊閉的門扉。
門外的人似乎也極有耐心,并未再敲。只是片刻之后,一道清冷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比平日的語調更低沉,仿佛也沾染了夜色的涼意。
“是我?!?/p>
簡單的兩個字,聽不出情緒。
骨頭依舊沉默。她甚至能想象出門外那人的樣子,定然是白衣勝雪,面容清冷,負手而立,如同月下寒松。只是不知那眼底,是否還殘留著日間未曾散盡的冰寒與……戾氣?
“今日之事……”門外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又似乎只是單純的難以啟齒,“……孟玄朗,心術未定,言行跳脫,你不必理會?!?/p>
骨頭幾乎要冷笑出聲。不必理會?他便是用這種方式,讓她“不必理會”?用絕對的實力和威嚴,去碾壓、去警告一個僅僅是對她表達了善意的后輩?
她終于開口,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尊上所言極是。晚輩自有分寸,不勞尊上費心提點?!?/p>
門外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那沉默如有實質,穿過門板,沉沉地壓過來,幾乎能讓人窒息。
良久,白子畫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這一次,那清冷的聲線里,似乎揉進了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滯澀,像是冰面裂開時,滲出的第一縷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