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章 泡腳的蝸牛液（第1頁）

突如其來的鼓聲在四面八方響起，十字路口、城墻腳下、南北巷弄、街坊里長——在一瞬之間，許多衙吏，四人成行，肩頭扛鼓足，飛奔在大街小巷的交匯之處，面佩罩紗，身著官服，雙手舞動敲擊鼓面！

“咚咚咚——”

松江府諸人從家中、巷弄、店子被響亮的鼓聲催促出來，相鄰的人戴好罩紗，里三層外三層聚集在一處，探頭探腦，不知衙門這唱的是哪出。

住在城墻腳下的吳小黑，攙著使不動勁兒的親娘，走三步緩兩步歇一步。

吳小黑道：“娘，要不我去看？你回去躺著？”

親娘雖然身子骨難受：這疫病缺德，叫人上吐下瀉的，他們窮人幾十年好不容易攢下的肥膘，說沒就沒了！

但精氣神是充裕的。

小大娘擺擺手：“得出來看看——好久沒看熱鬧了。”

吳小黑：？

至城墻腳下，人已聚集得很多了，族長和里長吆喝著招呼，不知何時，鼓面旁出現(xiàn)了兩位身穿長衫、面配罩紗的男子坐在響鼓之旁，上手啟三弦、下手撫琵琶，弦樂掃動，便起“漁鼓彈詞”，優(yōu)人百戲唱的是馮夢龍所書《喻世命言》，雖吳中與松江腔調(diào)不同，仔細(xì)聽卻也能聽懂五六分——在時疫之下，已是極為難得的消遣。

吳申氏拍拍兒子手背：“還不準(zhǔn)娘出來看多好看呀！”

半個時辰，彈詞唱罷，優(yōu)人起立謝幕，人群中有人高聲發(fā)問：“官爺！明天還來唱嗎？”

抬鼓的衙吏，將面目盡數(shù)藏在罩紗之后，扯動嘴角：現(xiàn)在你有多快樂，等下回去就有多跳腳

——“他們偷尸首！！！”

夜幕漸深，病患穩(wěn)定下來后，這個時辰，程家善堂藥棚早已人煙稀疏，吳小黑悲憤拍桌：“我們大家看‘彈詞’看得正開心！看完回家發(fā)現(xiàn)家給偷了！我們宗祠的尸首全都被偷偷摸摸一具一具運(yùn)走了！——運(yùn)走了！不見了！”

魏如春默不作聲將桌上的硯臺往里移移：這玩意兒最貴，砸到她腳就不好了。

程行郁把吳申氏的手腕還給對方，微微抬頭，眸光平和澄澈，帶了暖意的微光，先交待病情：“很好。將養(yǎng)大半月，你能從城墻腳下走到這里，已是大善——藥可以先停下，是藥三分毒、刮油刮血骨，喝稀粥也行，若在意熱孝就吃些蛋花，若不在意熱孝，葷腥由少少地吃再進(jìn)展到正常吃。”

才轉(zhuǎn)過頭回應(yīng)那句“偷尸首”。

雖然宗祠的尸首被偷了對宗族和家眷是件大壞事，但他還是損陰德地想笑。

“不止你們，宗祠里頭沒人的、尸首摞得多的，都趁著聽彈詞的功夫被官衙運(yùn)走了，半開了城墻東門，幾百具尸首運(yùn)到就近的城郊，被一把火燒了”

程行郁右手捏拳捂住口鼻，“悾悾”連咳好幾聲，看吳小黑的眸子帶了安慰：“其實是樁好事。尸首傳疫病，若久久不作為，此疫之后還有大疫，更是生靈涂炭。柏大人心系眾民，肯冒被沖撞的風(fēng)險干這件事，亦是個好官。”

山月垂眸：程行郁長了雙好眼，看誰都是好人。

吳小黑當(dāng)即辯駁：“不是柏大人！是個穿緋色、xiong前是孔雀的大官兒！——我們族里有人想把尸首搶回來，便去沖城墻，還沒近城墻的身，就被一支箭擋住了去路！”

他當(dāng)時就在旁邊，他不敢去，他娘才活過來，他爹總算沒躺在冰冰冷冷的地上了，總算能體體面面地走了，那些尸首日復(fù)一日地躺那兒，他很怕蚊蟲去咬他爹的手背，又怕雨把他爹的臉皮肉給沖刷干凈，與其在那兒發(fā)爛發(fā)臭，還不如清清白白地撒手。

程大夫勸過他：“人死如燈滅，唯有留念在。”只要他們娘們不把他忘了，他們過得好好的，他爹就不算徹底消弭，更不算不敬——這點(diǎn)道理，他一早想通，但犟不過族里的耆老。

所以耆老去沖城墻，他沒去，他就在邊上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