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的深秋,寒意漸濃。奎里納萊宮高聳的窗戶映照著灰蒙蒙的天空,往日里象征著權力與活力的宮殿,此刻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壓抑的薄紗所籠罩。一些微妙的變化正在發生:御醫造訪的次數變得頻繁,宮門內傳來的咳嗽聲似乎也比往年更為沉重和持久。關于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二世國王健康狀況不佳的流言,如同潮濕角落里滋生的霉菌,開始在最上層的政治圈子和沙龍閑談中悄無聲息地蔓延。
亞歷山德羅·科斯塔首相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不尋常的信號。這不僅僅源于他遍布各處的信息網絡,更源于他最近幾次覲見時直觀的感受。那位曾經精力充沛、甚至有些粗獷的“騎士國王”,如今面色透著不健康的潮紅,眼袋深重,呼吸間偶爾帶著不易察覺的急促,就連他標志性的、洪亮的聲音也似乎減弱了幾分力道。
這不是普通的季節性疾病,亞歷山德羅做出了判斷。他必須親自去一趟。沒有預先高調的通告,亞歷山德羅選擇在一個安靜的下午,只帶著私人秘書埃利奧,乘坐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來到了奎里納萊宮。他的到來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詢問。
宮廷總管早已得到吩咐,沉默而恭敬地將他引向國王的私人書房,而非通常接見大臣的正式大廳。這條路線本身就傳遞著信息:這是一次非正式的、私人性質的會面。
書房內彌漫著淡淡的藥味和舊書籍、雪茄混合的復雜氣息。壁爐里的火燃得正旺,驅散著寒意,但也讓空氣顯得有些悶濁。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二世沒有坐在寬大的書桌后,而是深陷在壁爐旁一把厚重的天鵝絨扶手椅里,膝蓋上蓋著一條柔軟的羊毛毯。他手中拿著一份文件,但目光似乎并未聚焦在上面。
“陛下。”亞歷山德羅微微躬身,聲音比平時更柔和幾分。
“啊,亞歷山德羅,你來了。”國王抬起頭,努力想擠出一個慣常的、富有生命力的笑容,但效果卻顯得有些疲憊和勉強。他指了指旁邊的另一把椅子,“坐吧。外面風大,喝點熱的東西驅驅寒。”他示意侍從端上紅茶。
簡單的寒暄過后,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只有壁爐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國王的目光投向跳躍的火焰,仿佛在組織語言。“這些流言,傳到你耳朵里了吧?”國王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沒有看亞歷山德羅,像是在對著火焰說話,“說我快不行了之類的。”
亞歷山德羅斟酌著措辭:“宮廷內外總有一些無聊的猜測,陛下,但我更相信御醫的專業判斷和您自身的堅韌。”
國王擺了擺手,打斷了他委婉的安慰,語氣里帶著一絲老年人特有的、看透世事的淡然與無奈:“不必安慰我,亞歷山德羅。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歲月和…過去的某些放縱,總會留下痕跡。上帝不會永遠給予恩典。”
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這簡單的動作也耗費了些許力氣。他終于轉過頭,那雙曾經銳利無比、如今卻稍顯渾濁的眼睛直視著亞歷山德羅,眼神復雜,混合著信任、憂慮,甚至是一絲罕見的…懇求。
“我們共同成就了一番事業,你和我。”國王的聲音低沉下去,變得更加私密,“從都靈到佛羅倫薩,再到羅馬…我們讓意大利重新站了起來。這其中有多少艱難,只有我們自己知道。”亞歷山德羅安靜地聽著,沒有插話。他知道,這并非簡單的懷舊。
國王的語調變得更加沉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毯子的邊緣:“我擔心的,從來不是死亡本身。我擔心的是…我離開之后。”
他的目光變得深遠,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未來:“翁貝托…他流著我的血,他勇敢,熱愛軍隊,渴望榮耀。這些本是優點…”國王的眉頭緊緊皺起,憂慮之色溢于言表,“但他太年輕,太…急躁。他看到的只有劍鋒的光芒和地圖上疆域的擴張,卻看不到這背后需要多么精密的計算,需要多么耐心的經營,需要平衡多少錯綜復雜的利益。”
“他會視你為阻礙,亞歷山德羅。”國王的話語如同重錘,敲打在寂靜的空氣里,“他認為你的謹慎是懦弱,你的謀劃是迂腐。他身邊聚集的那些少壯派軍官,只會用更大的聲音附和他的狂熱。我擔心…我擔心一旦我離開,他會將這艘剛剛駛入深水區、尚未完全穩固的巨輪,強行拖入不可預測的風暴之中。”
這是前所未有的坦誠,幾乎是一位父親和君王最深沉的憂慮。亞歷山德羅保持著恭敬的坐姿,內心卻已波瀾驟起。他意識到,這不僅僅是一次探病,更是一次政治托付的試探。
“陛下,王儲殿下充滿熱情,這是國家的財富。”亞歷山德羅選擇了一個穩妥的開頭,“或許他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來理解治理一個龐大國家的復雜性。”
“時間?”國王苦笑一下,搖了搖頭,“我最缺的就是時間。亞歷山德羅,我今日請你來,是以一個即將走完旅程的老人的身份,請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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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亞歷山德羅:“如果…如果那一天到來,翁貝托繼承了王位。我希望你能留下來,輔佐他。不是順從他那危險的沖動,而是約束他,引導他。用你的智慧、你的手腕,確保意大利這艘船能沿著我們既定的、穩妥的航線繼續前進,而不是撞上暗礁或卷入漩渦。這個國家…需要你的頭腦,遠勝于需要又一個揮舞軍刀的國王。”
書房內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國王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亞歷山德羅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重量,那是一位開創時代的君主對身后事的深切憂慮,也是一份沉甸甸的、充滿風險的政治遺囑。
亞歷山德羅低下頭,語氣無比鄭重,甚至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情感波動:“陛下,您言重了。我的一切權力和地位,皆源于您的信任與支持。我對您和薩伏伊王朝的忠誠,永不改變。無論未來如何,我都將竭盡所能,為意大利的利益服務,確保國家的穩定與繁榮。這是我對您的承諾。”
他的話語誠摯,無可挑剔。國王似乎稍稍松了口氣,身體向后靠回椅背,疲憊感再次襲來。“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能稍微安心一些了。”他閉上眼睛,揮了揮手,“我累了,你去吧。”
“請您務必保重身體,陛下。”亞歷山德羅起身,再次躬身行禮,然后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
走出奎里納萊宮,深秋的冷風拂面而來,讓亞歷山德羅的精神為之一振。馬車緩緩駛離,他的臉色在車廂晃動的陰影中變得無比凝重,再無方才在國王面前的悲戚與忠誠。
國王的托付情真意切,但他深知政治現實的殘酷。一位年輕氣盛、與自己政見相左、且視自己為絆腳石的新國王,怎么可能甘心被“約束”和“引導”?翁貝托一世若登基,首要目標很可能就是擺脫他這位權傾朝野的首相,提拔自己的親信,推行激進的擴張政策。
忠誠的承諾是此刻必須給出的安慰劑,但亞歷山德羅的思維已經飛速轉向更現實、更冷酷的問題:如何應對一位可能與自已全面對抗的新君主?如何未雨綢繆,鞏固自己的權力基礎,確保即便在國王更迭的動蕩期,自已的改革路線和對外戰略仍能得以延續?如何平衡甚至制約王權,防止國家被拖入冒險的深淵?
國王的病榻之言,非但沒有帶來安心,反而像一道驚雷,提前預告了一場即將到來的權力風暴。亞歷山德羅的目光透過車窗,望向羅馬陰沉的天空。他必須做好準備,為了這個他親手參與塑造的國家,也為了他自己。奎里納萊宮內的爐火或許溫暖,但宮外的政治角力場,寒風已然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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