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7年的盛夏,羅馬城仿佛一個巨大的蒸籠,悶熱難當。奎里納萊宮首相府的書房里,盡管窗戶敞開,電風扇(科斯塔電力公司的最新實驗產品)嗡嗡地攪動著空氣,卻依然驅不散那令人窒息的燥熱。亞歷山德羅·科斯塔剛剛結束與總參謀長的漫長會議,敲定了對北非用兵的最后幾個細節,疲憊地揉著眉心。
窗外傳來孩子們隱約的嬉笑聲。他走到窗邊,看到花園樹蔭下,埃琳娜正陪著次子喬瓦尼和幼女克萊拉玩耍。喬瓦尼已經是個半大的小子,正試圖笨拙地爬樹,而剛滿十歲的克萊拉則像只快樂的小蝴蝶,圍著母親和哥哥打轉。埃琳娜穿著素雅的夏裙,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不時伸手護一下淘氣的兒子,眼神里充滿了母親特有的寵溺與擔憂。
這幅溫馨的畫面,像一股清泉,悄然流入亞歷山德羅因國事而緊繃的心田。他忽然意識到,不知不覺間,埃琳娜已陪伴他走過了近二十年的風風雨雨。從熱那亞那個略顯青澀的貴族少女,到如今羅馬社交界不可或缺的首相夫人、幾個孩子的母親,她始終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打理著復雜的家庭和社交關系,默默承受著作為他妻子所帶來的榮耀、壓力以及…無數個獨守空房的夜晚。歲月在她眼角留下了細紋,卻也賦予了她一種沉穩從容的氣度。一種混合著愧疚、感激與依賴的復雜情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依賴這份家庭的溫暖,它是他在權力風暴中唯一可以停靠的寧靜港灣。
然而,港灣之內也并非總是平靜無波。長子馬克(1859年生)的身影并未出現在花園里。他已經從熱那亞的海軍軍官學院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成為一名正式的海軍軍官。這本該是件值得慶祝的事,但父子之間卻因此產生了一道細微的裂痕。
亞歷山德羅原本為馬克規劃了一條更穩妥、晉升更快的道路——進入海軍參謀部,或者至少先在一艘重要的岸防艦或訓練艦上服役,積累資歷和人脈。他認為這是對長子未來的最好安排,也能讓馬克遠離一線戰場的潛在危險。
但年輕的馬克卻繼承了父親骨子里的冒險精神和對大海的熱愛,他堅決要求加入即將執行重要任務的地中海艦隊,渴望在真正的戰艦上,在波瀾壯闊的大海上證明自己,而不是在辦公室里與文件為伍。
“父親,我不想永遠活在您的庇護下。我想像加里波第將軍那樣,為自己的信念而戰,哪怕是在海上。”馬克在一次家庭晚餐后,鼓起勇氣對亞歷山德羅說道,眼神倔強而明亮。
亞歷山德羅第一次在兒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那種不顧一切的沖勁讓他既欣賞又擔憂。父子倆發生了不大不小的爭執,最終亞歷山德羅罕見地選擇了妥協。他深知過度的保護只會適得其反,甚至破壞父子感情。
“好吧,馬克,”他嘆了口氣,拍了拍長子的肩膀,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和驕傲,“你去吧。去‘但丁’號報到。”(他特意將兒子安排在了最新、最強大的戰列艦上,至少安全性相對最高)
但他私下里找到海軍艦隊司令,嚴肅地叮囑他們“正常對待馬克少尉,但要確保他處于相對安全的位置”。這是一種父親笨拙而又深沉的保護方式。
長女安娜(1861年生)已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舉止優雅的少女。近來,她與一位來自托斯卡納地區的年輕貴族子弟走得很近。那位青年思想開明,受過良好教育,對藝術和文學頗有見解,與安娜興趣相投。亞歷山德羅暗中派人調查過對方的家世和人品,結果尚可。他看到安娜談起那位青年時臉上泛起的紅暈,心中不禁感慨時光飛逝,女兒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他開始不動聲色地讓埃琳娜多邀請那位青年及其家人參加一些家庭聚會,以便近距離觀察。作為父親,他希望能為女兒覓得一個良配,但內心深處又有些不舍。
繁忙的公務幾乎榨干了他的時間精力。他忽然想起,已經很久沒有回熱那亞看望年邁的母親瑪利亞了。上次收到弟弟保羅的來信,還是一個月前,信中提及母親身體尚可,但時常念叨他。還有妹妹索菲亞,遠嫁佛羅倫薩后,兄妹間見面次數屈指可數,似乎只剩下逢年過節禮節性的問候和禮物。童年的親密無間,早已被歲月和地位的距離沖淡,只剩下淡淡的回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感。他提筆想寫封信,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只能吩咐秘書以他的名義寄去一些昂貴的滋補品和問候,心中卻泛起一絲悵惘。
他的私人生活同樣是一團需要小心處理的亂麻。他安排在羅馬近郊別墅的情人埃莉諾拉·維拉尼,為他生下的女兒貝拉(1857年生,實際上比安娜年紀還大)已經出嫁,亞歷山德羅為她準備了一份極其豐厚的嫁妝,足以讓她在夫家挺直腰桿,但父女間的情感卻淡漠很多。兒子馬西莫·維拉尼(1861年生)則正在熱那亞海軍軍官學院學習,成績中上,性格似乎更像其母,對政治毫無興趣,只鐘情于航海。亞歷山德羅能做的,也只是確保他們母子生活優渥,并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為馬西莫的未來鋪一點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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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情人,西西里落魄貴族之女瑪格麗塔·法爾內塞以及她所生的子女,也被他妥善安置在另一處莊園,提供著富足的生活。他定期會收到關于他們情況的簡短報告,偶爾才親自前去,仿佛那只是需要定期支付管理費的另一項資產。
最讓他感到意外和一絲莫名失落的是,他從都靈得到了消息:他早年那位熱情似火、曾給他帶來無數慰藉與激情的法蘭西情人,被稱為“伊莎貝爾夫人”的她,不久前因一場突如其來的肺炎,在都靈香消玉殞。消息是由一位處理她遺產的律師輾轉傳來的。亞歷山德羅沉默了片刻,吩咐里卡爾迪從自己的私人賬戶撥出一筆款子,匿名寄給她的遠房親戚辦理后事。一段鮮活而熱烈的記憶,就此徹底封存,只余下一聲輕輕的嘆息。
就連一直忠心耿耿跟隨他、幾乎知曉他所有秘密的老管家安東尼奧,也終于顯出了老態。他的背不再挺直,行動也變得遲緩,雖然依舊竭力想打理好一切。亞歷山德羅看在眼里,心中不忍。他找安東尼奧談了一次,決定讓他榮休,擔任科斯塔集團一個名譽顧問的閑職,同時將其幾個早已在集團內工作的子女提拔到了更重要、也更安全的崗位上,給予了優厚的待遇,算是報答這位老臣一生的忠誠與服務。
處理完這些紛亂的家事與私事,亞歷山德羅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這種疲憊不同于處理國事時的殫精竭慮,而是源于情感上的復雜與糾葛。他再次走到窗邊,花園里,埃琳娜似乎感應到他的目光,抬起頭,對他溫柔地笑了笑,那笑容仿佛有撫平一切褶皺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些私人情緒緩緩壓下。他知道,自己短暫的休憩結束了。北非的戰鼓即將擂響,國家的命運正系于他接下來的每一個決策。家庭是他的港灣,但絕不是他可以沉溺其中的溫柔鄉。他整理了一下衣領,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轉身走向那張堆滿了軍事地圖和外交文書的辦公桌。
窗外,夕陽為羅馬城鍍上了一層金色的余暉,寧靜而美好。但在這寧靜之下,首相府內的主人知道,風暴前最后的平靜,即將被打破。而他,必須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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