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青云鎮,像個巨大的蒸籠。悶熱,潮濕,連風都帶著股黏膩的倦意。可鎮政府大會議室內,氣氛卻截然不同,一種混合著好奇、審視、乃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抵觸情緒在空氣中暗暗涌動。
全鎮干部大會,歡迎新鎮長上任。
主席臺上,李雙林端坐著,腰背挺得筆直。他三十多歲的年紀,穿著熨燙平整的白襯衫,袖口規整地扣著,戴一副無框眼鏡,面容清俊,眼神沉靜,既有學者的書卷氣,又不失基層干部應有的沉穩。他面前放著嶄新的筆記本和一支普通的黑色水筆,目光平靜地掃過臺下那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主持會議的鎮黨委書記周國良是個面相敦厚的老書記,頭發花白,眼袋很深,說話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語氣不急不緩,透著一種歷經世事的疲沓。他照例介紹了李雙林的簡歷:“……李雙林同志,青江大學經濟系高材生,原省發改委重點項目處骨干,主動放棄省直機關優越條件,響應組織號召,下沉基層,到我們青云鎮來擔任鎮長。這是組織上對我們青云鎮工作的重視和加強,大家鼓掌歡迎!”
臺下響起一陣不算熱烈但足夠禮貌的掌聲。掌聲里,摻雜著低低的議論。
“省里來的?這么年輕,能鎮得住場子?”
“青江大學的高材生啊,腦子肯定好使,就不知道腳底板沾不沾泥。”
“聽說在省里就得罪了人,不然能發配到咱這窮山溝?”
這些議論,李雙林聽不真切,也能猜個七八分。他并不在意。從他主動提交申請,選擇回到基層的那一刻起,就預料到了這一切。他出生在鄰省一個普通農家,是真正從山溝里考出去的,對基層的復雜和艱辛有著切膚的體會,也懷抱著改變這一切最樸素的理想。
周國良講完,示意李雙林講話。
李雙林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面前的話筒。他沒有拿講稿,只是翻開筆記本,上面只有寥寥幾個關鍵詞。他開口,聲音清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瞬間壓下了會場里殘余的嘈雜。
“周書記,各位同志,大家好。我叫李雙林,雙木林。組織派我到青云鎮工作,從今天起,我就是青云鎮的一員了,是大家的同事,更是要為在座各位以及全鎮五萬八千父老鄉親服務的公仆。”
開場白簡單直接,他略一停頓,目光再次掃過全場,與幾個眼神帶著質疑的干部坦然對視。
“來之前,我做了點功課。”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精準而銳利,“咱們青云,名字取得好,‘平步青云’。可現實呢?根據我拿到的最新數據,去年全鎮人均可支配收入,低于全縣平均水平百分之十二點三;規模以上企業,零;財政自給率,不足百分之四十;青壯年勞動力外出務工比例,高達百分之四十五。我們守著貫穿全鎮的青源河,守著縣道省道交匯的交通優勢,守著近萬畝亟待整合開發的丘陵山地,為什么卻戴著‘經濟弱鎮、財政窮鎮’的帽子,這么多年摘不掉呢?。。。。。”
一連串冰冷而精準的數據,像一顆顆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了波瀾。臺下不少人收起了漫不經心的表情,坐直了身體。這小子,不是來鍍金的,是真下了功夫研究!
“原因很多,歷史的,現實的,客觀的,主觀的。”李雙林自問自答,語氣沉凝,“但我認為,最核心的問題,在于我們發展的思路不清,魄力不足,甚至可能……存在一些阻礙發展的頑疾痼瘴!”
“頑疾固瘴”四個字,他稍稍加重了語氣,讓臺下某些人的眼皮跳了跳。
“我李雙林不懂什么高深理論,在省里幾年,只學會了兩件事:一是尊重規律,實事求是;二是敬畏數據,相信邏輯。”他話鋒再次變得務實,“所以,我上任后,只打算先做三件事。”
“第一,用一個月時間,跑遍全鎮每一個村,走訪至少一百家農戶、二十家個體工商戶。不是走馬觀花,是帶著問題去,聽真話,看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