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工業區的煙塵與轟鳴尚未從耳畔完全散去,亞歷山德羅的專列便已轉向南方,駛入了另一片截然不同的意大利。車窗外的景色如同緩慢翻動的畫卷,逐漸變換了基調。整齊劃一的廠房、密集的鐵路網、忙碌的港口被大片依舊保持著古老耕作方式的農田、在烈日下顯得有些荒涼的起伏丘陵、以及寧靜卻難掩貧困的村莊所取代。陽光同樣熾烈,卻仿佛失去了北方那種蒸騰向上的躁動活力,多了一份沉滯、厚重與無奈的嘆息。空氣中彌漫著干燥的塵土、成熟葡萄的微醺甜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源自貧困和停滯的壓抑感。
列車在那不勒斯、巴里等南方主要城市稍作停留。亞歷山德羅在臨時充作行宮的省長官邸或市政廳里,聽取了當地省長、市長以及“南方振興特別計劃”駐地方專員關于計劃進展的匯報。厚厚的報告書上充斥著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數據和新開工項目的名稱:新建了多少公里連接主要城鎮的碎石公路、多少所鄉村示范小學、幾個依托本地資源的小型農產品加工廠(主要是水果罐頭、橄欖油壓榨坊和初級紡織作坊)、幾所培訓基礎農業技術和手工藝技能的職業技術學校…
匯報者們努力展示著成績,言辭間充滿希望,但亞歷山德羅敏銳地捕捉到他們眼底深處的一絲疲憊和無力。他合上報告書,決定不再僅僅聽取紙面文章。“去現場看看。”他對手下的官員們說道,語氣不容置疑。
于是,行程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下基層”。他的車隊離開了平坦的國道,駛上了新修建的、但尚未完全硬化的鄉村公路,塵土飛揚。他隨機選擇停靠點,走進路邊的村莊。
在一個名為“圣盧西亞”的小村莊,他看到了新建的小學。校舍是嶄新的,白色的墻壁在陽光下有些刺眼,但走進去,卻發現教室里的課桌椅新舊不一,學生數量明顯少于學齡兒童的數量。年輕的教師面對突然到訪的首相,緊張得有些結巴,坦言很多孩子需要幫家里干農活,或者已經跟隨父母北上去討生活了。
他又視察了一個由政府資助、鄉紳牽頭興辦的橄欖油合作社。機器是新的,但工藝粗糙,生產出的橄欖油品質不穩定,銷路局限于本地市場,利潤微薄。合作社的農民們穿著打補丁的衣服,拘謹地站著,臉上帶著淳樸而又茫然的表情,他們感激政府的幫助,但眼神中看不到對未來的太多期望。
他還走訪了一戶典型的農家。低矮的石屋,陰暗潮濕,一家六七口人擠在有限的空間里。餐桌上主要是自產的面包、橄欖油和少量蔬菜,肉食是罕見的奢侈。男主人抱怨地租太高,年景不好時連糊口都難。他指著墻上掛著的兒子的照片,那是個眼神明亮的年輕人,“他去都靈了,在科斯塔先生的工廠里找活兒干…他說,那里有機會。”
這些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景象,遠比報告上的數字更觸目驚心。確實,一些連接主要城鎮和鄉村的公路修通了,帶來了些許便利;新建的校舍里傳來了讀書聲;那些小工廠也冒起了煙。但這一切,與北方那種近乎狂熱的、系統性的、資本和技術密集的工業革命浪潮相比,顯得零散、緩慢,甚至有些杯水車薪的徒勞感。北方的工業巨頭和金融資本似乎尚未真正將目光投向這片土地,或者說,在冷靜地權衡了風險與收益后,大多選擇了謹慎的觀望。
根深蒂固的問題如同頑固的藤蔓,緊緊纏繞著南方發展的腳步:地方鄉紳和舊官僚體系的巨大惰性與保守性,他們更傾向于維持現有的土地租佃關系和傳統權力結構,對任何可能觸動其利益的實質性改革陽奉陰違,甚至暗中阻撓;資金的嚴重缺乏,僅靠中央政府的有限撥款如同杯水車薪,難以撬動龐大的落后經濟;而最致命的是——“人才流失”。那些受過一些教育、頭腦靈活、最有闖勁的年輕人和壯勞力,正持續不斷地通過他們自己參與修建的鐵路線,像血液一樣被抽吸著流向北方蓬勃的工業城市,或是遙遠的海外美洲、甚至意大利剛剛開始經營的突尼斯和東非殖民地。這使得南方陷入了“失血”狀態,嚴重缺乏內生的、可持續的發展動力。
亞歷山德羅面色凝重地行走在南方的土地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種無形的隔閡與沉重的歷史包袱。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混合著失望、依賴和淡淡怨氣的情緒。
在巴里市的一個廣場上,面對被召集來的當地官員、頗有影響力的鄉紳代表和部分被組織起來的市民,他發表了公開演講。
“南方,”他的聲音通過擴音裝置在略顯空曠的廣場上回蕩,努力注入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力量,“絕不是意大利的負擔,更不是被遺忘的角落。它是我們國家尚未完全開發的寶藏,擁有最肥沃的土地、最漫長的陽光海岸和最勤勞樸實的人民。政府對于南方的投入絕不會減少,只會持續增加。‘南方振興計劃’不是一句空話,那些正在修建的道路、學校、工廠,就是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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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掃過臺下那些表情各異的臉龐——有少數人眼中閃爍著期待,但更多是麻木、迷茫,甚至是一些鄉紳眼中深深的懷疑與算計。
“但是,”他提高了音量,“鐵路、港口、學校、工廠…這些都只是血管,是基礎設施。真正能讓南方這片土地煥發生機的血液——財富、活力、尊嚴——需要你們自己來創造。”他伸出手指,指向臺下的人群,“我需要你們,每一個南方的官員、紳士、企業家、農民和工人拿出你們先輩的勇氣和智慧,打破陳規,擁抱變化。學習新的農業技術,嘗試種植更有經濟價值的作物,興辦真正有競爭力的產業。機會,國家已經為你們打開了大門,但它只屬于那些敢于伸出手、邁開腿,親自去抓住它、去奮斗的人,而不是只會等待救濟和抱怨的人。”
他的話語贏得了一些稀稀落落、更多的是禮節性的掌聲,但臺下更多的,依舊是那些迷茫和觀望的眼神。亞歷山德羅內心深處發出一聲無聲的嘆息。他知道,慷慨激昂的演說可以鼓舞一時,但真正改變南方積重難返的局面,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這需要持續數十年的巨大投入、堅定不移的改革意志、對舊有利益格局的勇敢觸動,以及更深層次的社會結構和土地關系變革。這是一個比打贏一場戰爭更加漫長和艱巨的任務。
此刻,站在南方的土地上,感受著這份沉滯與無奈,再對比北方那噴薄的發展勢頭,一種強烈的焦慮感和時間緊迫感攫住了他。然而,理智告訴他,面對迫在眉睫的北非軍事行動和復雜的國際局勢,他不得不將主要的國家資源和精力暫時投向那即將在地中海對岸點燃的戰火。南方的痼疾,需要的是文火慢燉,而北非的機遇,則需要猛火快攻。
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片陽光充沛卻步履沉重的土地,將那份沉重的責任感與焦慮暫時深深地壓入心底。專列再次啟動,汽笛長鳴,這次的目標是返回羅馬。在那里,戰爭的倒計時即將進入最后階段。南方的嘆息,必須讓位于來自地中海南岸那更加緊迫的召喚。國家的航船,必須優先穿越眼前即將到來的風暴。但他心中已暗下決心,待北非事定,他必將以更大的力度,回頭治理這片關乎意大利長遠未來的“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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