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天地將明未明,正是一夜中最沉寂黑暗的時刻。
渝州城西門,巨大的包鐵城門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值夜的老卒裹著破舊的棉襖,縮在門洞旁的避風處打盹,鼾聲細碎。城頭火把在夜風中明滅不定,投下搖曳的陰影。一切如常,與往日并無不同。
然而,在距離城門百丈外的一處廢棄貨棧陰影中,凌清墨卻感到了不同尋常的緊繃。
那不是肉眼可見的異樣,而是一種彌漫在空氣中、浸入骨髓的冰冷窺視感。額間那灰瞳印記,在布條遮掩下微微發燙,傳遞來模糊卻清晰的警示——有東西在“看”著這里,不止一道“目光”。這些“目光”并非來自城頭守軍,也非普通路人,它們粘稠、陰冷、帶著貪婪與審視,如同潛伏在暗處的毒蛇,伺機而動。
她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土墻,盡可能縮在陰影深處。身上已換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臉上抹了灶灰,頭發用布巾包起,扮作趕早市的貧苦少年模樣。但額間灰瞳的異動,以及懷中墨玉傳來的微弱共鳴,都提醒著她,這拙劣的偽裝,在真正的“獵手”眼中,形同虛設。
李奕辰就站在她身側半步之外,一襲洗得發白的青衫,與昏暗融為一體。他負手而立,目光平靜地投向前方城門方向,似乎并未察覺周圍的異常,又或者,早已洞悉一切。
“感覺到了?”他忽然開口,聲音平淡無波。
凌清墨輕輕點頭,壓低聲音:“很多……不懷好意。是‘蝕’的人?還是‘狩墨者’?”
“皆有。”李奕辰目光掠過幾處看似尋常的陰影角落,“城門左側屋檐第三片瓦下,藏著一只‘窺影蟲’,氣息駁雜陰晦,是‘蝕’奴常用的小玩意。右側那棵老槐樹陰影里,蹲著個人,呼吸綿長,心跳緩于常人三成,身懷‘斂息’與‘匿形’的粗淺法門,應是‘狩墨者’的外圍眼線。城頭垛口后,還有一個,氣息更淡,與周遭‘墨’之力殘留隱隱相合,是凌家祖祠附近那波人之一,或許是你哪位‘叔伯’派來的。”
他語調平鋪直敘,仿佛在陳述今日天氣,卻將暗處所有窺探者一一指了出來,連其藏身手段、來歷歸屬都判斷得八九不離十。這份洞察力,讓凌清墨心中凜然。她只覺窺視感如芒在背,卻遠不如李奕辰這般清晰分明。
“他們……在等我們?”凌清墨握緊了袖中藏著的、從廢宅中尋來的一柄生銹短匕。
“等‘變數’。”李奕辰糾正道,“你兄長被種下‘鎖魂印’,是明餌。你失蹤未歸,是暗子。無論你我是否現身,只要‘錨點’(祖祠陣法)與‘鑰匙’(你與殘硯)氣息有異動,他們都會來。此刻城門看似松懈,實則已是羅網。強闖,必驚動全城,引來更多不必要的目光。”
“那該如何出城?”凌清墨蹙眉。她毫不懷疑李奕辰的判斷。硬闖絕非良策。
李奕辰沒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虛虛一點。一點細微到幾乎看不見的墨色漣漪,自他指尖蕩開,悄無聲息地融入周圍的黑暗。下一刻,凌清墨感覺到周遭的“窺視感”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微不可察的凝滯。并非消失,而是仿佛被一層極薄的、流動的“紗”輕輕拂過,感知出現了剎那的偏差與模糊。
“他們的‘網’鋪得開,卻未必沒有縫隙。”李奕辰收回手,指尖那點墨色已悄然散去,“寅時三刻,陰陽交替,守卒換防前最松懈的一刻,也是某些‘規則’最易出現‘罅隙’的瞬間。跟我來,收斂氣息,步伐與我一致,踏我足印,呼吸隨我節奏。”
說罷,他不再多言,身形如一片被夜風吹起的落葉,悄無聲息地飄出藏身之處,并非直奔城門,而是沿著城墻陰影,向著西門與南門之間一段相對偏僻、少有巡邏的城墻段掠去。那里墻高塹深,更非出路。
凌清墨不敢怠慢,立刻提氣輕身,將李奕辰所授的、極其簡陋卻有效的“龜息斂氣”法門運轉到極致,同時腳下發力,緊緊跟上。她每一步都精確地踩在李奕辰留下的、幾乎微不可察的腳印上,呼吸節奏也調整到與前方那青衫背影起伏的頻率隱隱相合。
說來也怪,當她完全按照李奕辰的節奏行動時,額間灰瞳那灼熱的警示感竟減弱了許多,仿佛她整個人都“模糊”了一絲,與周圍環境的“界限”不再那么分明。而那些無處不在的窺伺“目光”,掃過他們所在區域時,也出現了明顯的遲滯與忽略,就像光線照在了表面不斷波動的水面上,無法清晰映出倒影。
這是……某種干擾感知的“術”?
凌清墨心中驚疑,但此刻無暇細想。
兩人一前一后,如同兩道貼著城墻根游走的陰影,速度極快,卻又詭異得沒有帶起一絲風聲。路過那株老槐樹時,凌清墨甚至能清晰“感覺”到,樹蔭下那個“狩墨者”眼線,正將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城門方向,對他們這邊的“微風”擾動只是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便又轉了回去。屋檐下的“窺影蟲”更是毫無反應。
很快,他們來到了那段偏僻的城墻下。此處年久失修,墻磚斑駁,蔓生著枯藤。李奕辰停在一處爬滿枯藤的墻角,抬頭望了一眼高達三丈的城墻,又側耳似在傾聽什么。
城頭之上,隱約傳來腳步聲與低聲交談,是巡夜的兵卒正在交班,腳步聲雜亂,人聲惺忪。
就是此刻!李奕辰眼中墨色一閃,右手再次抬起,并指如劍,對著面前爬滿枯藤的城墻,凌空虛劃了三下。
沒有光華,沒有聲響。但凌清墨額間的灰瞳卻猛地一跳,“看”到那面堅實的城墻表面,空間如同水紋般極其細微地蕩漾了一下,隨即,那一片區域的磚石紋理、枯藤走勢,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抹去”了原本的“存在感”,與周圍的環境產生了一種不協調的、如同“補丁”般的疏離。這“疏離”感極其微弱,若非灰瞳印記的異動,她根本無從察覺。
“走。”李奕辰低喝一聲,身形已如鷂子般沖天而起,并非直上墻頭,而是在離地丈許時,足尖在墻面上那處“疏離”的點上輕輕一踏,身形借力折轉,竟如同穿過了某種無形的、薄如蟬翼的屏障,悄無聲息地“滑”上了墻頭,伏在垛口陰影后,整個過程快如鬼魅,毫無聲息。
凌清墨有樣學樣,提氣縱身,也朝著那“疏離”點躍去。當她足尖觸及墻面時,感覺并非踩在堅實的磚石上,而像是踩入了一層極其粘稠、卻毫無阻力的“膠質”中,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將她輕輕一“托”,送上了墻頭。翻身落地的瞬間,她回頭瞥了一眼,那處“疏離”點已恢復如常,仿佛從未存在過。